但古陵逝烟的存在注定了他此生无法平静地走到尽头。他必须再一次面对当初的疯狂。
他终于清醒过来:古陵逝烟从来不是他的解药,那一场龙章凤函[注1]的错觉,只是饮鸩止渴。
极目天阔,逝者如斯,驭风岛百川茫茫、八风动荡之景大约会让苦境的迁客骚人很有凌万顷之茫然的豪放,却无法消解他的逼仄与困厄,他对此万古不变的海天晚景,只感到山穷水尽、欲济无梁。
一叶扁舟突兀地刺入视野。它不疾不徐,随波逐流,如同有高明的舵手在操纵,或顺着涡旋浅浅地打转,或绕过那些险恶的风柱,避过一切倾覆的危险,虽缓,却真真切切可以看到它在朝自己逼近。
西溟等同黄泉户枢一般的存在,除了四奇观功体之人外,能像这样信步闲庭者,就只有……死人。
杜舞雩浑身巨震,又复迟疑,最终还是跃至船首……
终究还是如此。
除了自欺,他什么都做不到,什么都做不了。一步错,步步错。
沧海卷怒涛,波峰上刺目的光点一下子全部都涌到眼底,模糊成一片,再一气陷入那对眼球,那样仇视地盯住了他。他浑身颤抖无法遏制,大力呼吸了很久,终于一矮身一探手,阖上了她的眼。却仍无法逃离那道视线。他每一口呼吸都混着血,又被暴风粉碎,将腥味渲染全境。
是可忍、孰不可忍。[注2]
道不可行,而乘桴浮于海[注3];虽如此,你还是执意要抽走吾最后一块浮板?
天地间,再无杜舞雩容身之所,那么,便如你所愿——蹈海还山、终将拖着你一同万劫不复。
古风终出鞘。
孤灯一点,陪着冷窗功名的主人。古陵逝烟仍像寻常般玩味炉中素缈直上的雾,游龙一缕,酷肖前路迂回曲折,几番辛苦,可堪分付、落梅风骨兰泣露。
不经意油灯兰心剖裂,一室冷香尽付作尘与土。他似有不信,但这熟悉的杀风,正是云月三千里、山河共度之人,剑起激飏盛怒、飒然而至。当即拍案一震,则昆吾离鞘而出,雪光回环,泠然拄地,黑色剑穗飘举振振,荡开岚烟一望,瞬时平复了回穴冲陵之气。两下一冲,大地龟裂,空庭萧索。
闇亭一脉商部虽失了掌部,但亦闻风而动,在冷窗功名外排开阵势,却被慢慢踱出殿外的古陵逝烟挥退:“下去!不要打扰吾与好友相会。”——既然不是对手,就不必特意赶来送死了。
商部刚刚退下,那头杜舞雩肋下生风,绾衣扬波,素袖翼展,古风剑直指古陵逝烟。那是四境中唯一可以直接引动天地之气的一柄剑,故剑风至纯而至烈:青萍之气生于夹,周鲁之唱咏自镡,沂水浸脊,泰岳之石砥砺磨洗为锋。冲冠一怒,不发一语,挺剑一斩,横如奔雷,声动百里:“一剑凌尘!”
大宗师眸光森沉,只轻拂剑柄,状若调弦,百代昆吾便裂地而起,在杜舞雩面前赫然拔起雪峰千仞。
尽管只守不攻,但这灿若烛龙的飞雪零霰何其辉煌而熟悉,时空令人费解地在他眼前出现了叠影,却是被另一个人驱使、调转锋芒朝己身扑噬而来,风之精气霎时消解大半,后继无力。——再不能骗自己,他真的已经吞并了冰云两境,甚至连最后一点点让他企图妥协的余地也不曾留下,狠绝至此。
一招瓦解,二招又启,古风钝锷怆然悲鸣着触及昆吾名锋,风肃立,烟茕形。
于剑道一途,二人也曾切磋琢磨、互相启发,彼此招式早已烂熟于心,况经年沉淀,大剑无形,短兵相接处,反倒没那么多剑拔弩张,皆是冲淡平定,寓速于缓。格、拆、遏、刺,两个人多是试探,虚晃一枪,舞得滴水不漏。招式已经提炼到最简,大巧若拙,但在那最利落的留白处又是看不清的剑光交错,凶险难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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